『岁月傍食物之身在世间或油锅中翻转,待浮沉打捞过罢,吞食下肚之间,给故乡旧物予怀缅,伴舌尖记忆以重逢。』
在我的故乡涪陵,有一道村宴上必不可少的菜肴,便是酥肉,按如今的视角看来,它好像一道最早的乡村版“预制菜”。我印象里,它作为一道汤菜,却一直被我吃成了一种零食。
酥肉,顾名思义,便是用油酥炸之后的猪肉,说来并不复杂,但做起来并不简单。童年的记忆中,它的出场往往伴随着一家乡人的寿喜之庆。
当宴席之期临近的前一两天,街坊四邻照例前来搬椅抬凳、张灯搭棚。此刻,主人家的后厨也早已同步忙碌起来,搭炉起灶、递烧新柴,洗择各司、案头沸腾,帮衬的人们在台前架设起一口大锅,“吨吨吨”地往里倒油bob手机综合体育平台,直至淹锅大半,只等掌勺主厨一bob手机综合体育平台声令下,酥肉便将出落其中,自此开启一场连日的红火闹热的厨事。
我家伯公便是村宴的一把好手,若遇盛事,每每被乡人捧为主厨,酥肉更是他的拿手绝活。早在下锅之前,肉自然已经过一番处理。在他的习惯中,酥肉一般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为主,洗净去皮后改刀成条,撒盐和料酒后,和以葱姜水一起腌制半小时。
若想成品的口感香脆,酥肉的蛋糊也同样重要,由家乡粉皮白心的红苕制成的粉,是伯公必不可少的秘诀,他将鸡蛋打入其中搅拌至粘稠后,让肉和蛋糊的比例达到势均力敌的1:1,再按个人口味在碗里撒上以花椒、盐、味精为主的调料,反复和匀后,将腌制好的五花肉倒入盆中,朝一个方向成圆推拿抓匀,直至每片五花肉都均匀裹上淡黄色的蛋糊。
酥肉不仅研磨着一个人的细腻,更考验着一个人的耐心。柴火灶不像气灶容易控温,油温高肉易焦,油温低肉易脱粉,需用老道的经验准确辨别出油温,及最佳下锅时期。故而等大锅油温度升起时,一场快与准、急与忍的较量,便在掌勺人心头悄然展开,通常是伯公对我说完“走开点”三个字后,我便自觉退居他身后三步处旁观。不消三秒,伯公便把裹粉后的五花肉一条条依次梭下油锅,待锅中酥肉淡色转为金黄,松软炸至定型,成熟度约至六成,便迅速捞出沥油备用;再往灶膛递入一根好柴,烧得油锅温度大升后,将酥肉回锅复炸,直至彻底成熟捞起备用。
至此,酥肉的“预制”环节已经悉数完毕,后续若想作为一道成品上桌,只需加入汤中即可。但对我个人而言,汤菜的酥肉并非我舌尖所爱,眼前的黄灿灿的油炸食品,才是我贪恋的“当务之急”。
待得酥肉略微放凉,更显香脆喷香,我便悄悄绕到后厨,伯公等大人见我直勾勾的眼神,早知我心头所好,笑盈盈地并不说破,往装酥肉的筲箕一指,便放任我自取。若遇人多眼杂不便伸手之时,还会亲自出手,藏食于衣袋或手心,把我唤到偏僻之处,从中里掏出那令我眼馋心热的炸食,我伸手接过,嚼在嘴里咯吱作响,唇边尚有余温。
等到真正开席,酥肉已是换了种口感上桌,通常以白花花的粉条或者绿莹莹的豌豆尖等时蔬作为汤底,黄粉粉的酥肉以汤的形式铺于其上,夹入口中一尝,软软糯糯满口都是馥郁的菜肉气息。虽然不得我心,但对于牙口不好的老年人而言,却是一种清淡营养又“耙活”(方言软和、好物之意)的福音。
自大学后,我便一直流连异乡,原以为酥肉只是一种故乡独有的吃食。不曾想,在某次去沿海城市参加朋友婚礼的宴席上,我又看到了它,在重重叠叠的碗碗碟碟之间,我和它一个照面,便有一种“他乡遇故知”之感。
我凝神细看,眼前酥肉的做法,目测也同我老家的口味大同小异。不过这次它不曾下过汤锅,而是刚出蒸笼,原本金黄酥脆的身子,更加粉面玲珑。我举筷一挑,瞅见米白中夹带微微淡紫,原来内里更有乾坤,酥软的粉肉底下,趴着一众个头均匀的芋头。
据朋友后来介绍,这道菜也是他从小吃到大的“惯口”。每到岁深天凉时,家中的长辈们便喜欢为他做这道酥肉蒸芋头,口感细腻、暖心暖胃,理气温补、老少皆宜。
入乡随俗bob手机综合体育平台,我夹起一块放入嘴中。它的口感,带有一种和我家乡菜殊途同归的软糯鲜香。
参加工作后,时间像不慎调快了拨盘,狭窄的闲暇里藏不下宽阔的计划,忙碌的步伐中只挤得下外卖和快餐,即便是周末,偶尔也要为未来一两天的变故加班。某天,我又加班到傍晚饭点,搜肠刮肚后实在难耐,打开冰箱发现,它也同样饥肠辘辘。
家中无存食,外卖难救急,百无聊赖之下,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,带着疑虑打开门,邻居阿姨端着盘子一脸笑意地站在门口:“我还生怕你没在屋头呢。刚从老家回来,有人过生日,按习俗炸了点酥肉,莫嫌弃哈,还趁热快来尝一尝……”
本想拒绝,奈何一看到是一盘色泽动人的酥肉,我的脚似乎有点不听使唤,感谢的话还没来及说,手便情不自禁地接了过来。
后来,关注到近期人们对预制菜的关注,我不由得想起了酥肉。严格说来,它的身上也有不少预制菜的优点,也不乏一些类似预制菜的弊端,除了工业化尚未齐全。而对于忙碌的人而言,也不失为一种别无他法的选择。
我自然是常客一名,偶尔也借机驻足,和老板侃天闲谈,老板也乐得有人围观,说起酥肉这个儿时共有的共同爱好,常以“等吃新鲜出炉的一锅”为由把我留下来。
语笑盘旋之间,儿时场景在我眼前重现。岁月傍食物之身在世间或油锅中翻转,待浮沉打捞过罢,吞食下肚之间,给故乡旧物予怀缅,伴舌尖记忆以重逢。